一、引言:国家治理的信息基础
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决策者与执行者往往是分离的,中央与地方政府间广泛地存在着委托-代理关系。随着经济社会发展日趋复杂化,无论是国家层面还是地方层面的治理过程都渐趋专业化、技术化,这迫切需要决策者拥有对特定政策的充分信息和丰富知识,而决策者往往囿于委托-代理关系而难以对政策执行全知全能,使得信息不对称成为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关键挑战之一。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在国家治理实践中,一方面面临着地域广大、人口众多的治理难题,另一方面社会经济快速发展引起社会结构日趋复杂、利益诉求多样化。因而,中央政府为了激励地方发挥积极性,将一系列管理权限下放地方(
如果以主导信息收集过程的主体划分,国家的信息汲取行为大致分为两类:自上而下的行政收集和自下而上的民意反映。自上而下的信息收集主要包括日常性监管、稽查和考核等,是中央或上级政府主动到地方收集信息的过程;自下而上的信息收集则依赖于民众参与,包括公众通过信访、网络和媒体等向上级政府反馈地方层级的治理信息,本质上是政府吸纳民意的前提条件(
然而,这两种信息汲取机制的关系为何呢?这一理论问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地方治理实践中,中央政府往往会通过派出督察组、巡视组或联络组的形式,前往实地收集一手信息。在督察组进行实地调研的同时,也会广泛面向社会征集意见,特别是在被调研问题上长期存在却始终未得到有效解决的社会关切。征集过程中反映上来的信息与线索往往成为进一步调研的依据。最终,督察组将调研结果向中央报告,并反馈给地方政府,督促其整改落实。在这一过程中,中央督察能否有效动员公众参与,对于“自上而下”督察机制是否有效,中央能否准确掌握地方施政情况,乃至央地间的信息不对称能否得到消减,国家政策能否得到有效落实都具有重要意义。如果在中央督察的驱动下,公众更加积极地向中央反映地方治理信息,那么督察组就会投入更多注意力在公众关切的热点议题上,从而提高督察效率,进而提升中央政府的信息汲取能力以更精准地监督地方政府;反之,如果自上而下的督察机制未能动员公众参与,即自下而上的公众参与热情不高,那么中央督察所依赖的信息源受到限制,不利于削减央地之间的信息不对称。
众所周知,公众反馈信息在中央督察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以本文所研究的中央环保督察为例,督察组内部设有专门的“信访组”,听取群众从各种渠道就环保问题反映的情况,正如中央第四环保督察组组长张宝顺所言,“群众信访举报是生态环保督察工作的重要信息来源,通过信访举报发现和查处群众反映突出的生态环境问题,就会形成巨大合力,强化督察效果。”(
为了考察中央督察对公众参与的影响,探讨“自上而下”信息收集和“自下而上”信息反馈两种信息机制的关系,我们选取生态环境部开展的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以下简称“环保督察”)进行研究。中央环保督察由生态环境部牵头,中组部和中纪委的有关人员参加,从2016年起组建多个督察组对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党委和政府开展环保督察。值得注意的是,环境治理的中央激励和公众利益存在耦合:中央政府希望通过督察来督促地方政府加强环保工作,改善环境质量,而公众随着环境意识的提高,也提高了对地方环保质量的诉求并期待地方政府提升环境质量。因此,就信息的供给侧而言,公众有激励配合中央督察,以多种形式积极向督察组反映线索。而就信息的需求侧而言,环境问题天然存在分散性和隐蔽性,督察组仅仅依靠体制内调难以全面了解地方实际环境情况,因而也有意愿听取民意反馈,在民众反映的信息中寻找线索。本文正是以此为契机,试图识别中央环保督察对信息的需求能否有效动员公众对地方性信息的有效供给,即自上而下的信息收集是否激励了自下而上的民意反馈。
二、文献回顾与理论假设
(一)中央督察的激励效应
中央督察的目的是为了从地方收集信息,但督察本身又是一个释放信息的过程:督察组需要告知社会公众自身的存在,解释自身的职能,并鼓励公众积极反映信息;社会公众同样会传播有关督察的信息,进一步扩大督察在公众中的影响。督察所释放的信息对公众参与的激励作用可能存在三种机制,即基于政治机会结构的动员、彰显国家监管能力和传播过程中的社会学习。这三种机制既存在独立影响,也存在交互强化作用,共同促进公众环保参与。
首先,基于政治机会结构的动员。广义上,督察信息面向公众的传播过程可被理解为政治动员,即政府为了特定目标而提供激励,以诱导公众实施有利于实现该目标的行为(
其次,彰显国家监管能力。公众对中央督察的感知、理解显然不止于其信息收集过程本身,其背后更体现了国家有充足的意志来准确掌握地方情况,进而强力推动政策贯彻,而督察行动的主要目的恰在于此。2019年,生态环境部副部长在解读督察工作规定时表示,督察行动充分体现了党中央、国务院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加强生态环境保护工作的坚强意志和坚定决心(
再次,传播过程中的社会学习。以上两个机制都假定了信息在公众间的传播是一步到位的,即全体公众都能同时了解到有关督察组的情况。遗憾的是,这一假定在现实政治传播中并不成立,政府向公众传达的信息往往并非被直接接收,而是经历了公众内部的传播而最终扩散。政治学者历来重视信息传播中的异质性,如鲁皮亚(
以上三个机制对公众参与均存在独立影响,但机制之间也存在交互:政治机会结构的开放将带来更为广泛的政治吸纳,而政治吸纳恰恰有利于监管能力的增强;中央对地方的有效监管提振了民众对中央的信心,从而使其能更积极地参与到开放的政治机会结构中;传播过程中的社会学习使得更广泛的民众得以了解督察行动,从而让政治机会结构的开放和监管能力的彰显能更好地为公众所知。总之,我们预期中央督察可以通过政治机会结构和彰显国家能力来激励民众参与,而这种激励效应受社会学习影响,随着督察的深入开展而逐步增强。因此,我们在此提出两个理论假设:
H1a: 在其他变量不变的情况下,受到中央督察的地级市将有更多的公众环保参与。
H1b: 在其他变量不变的情况下,中央督察对环保参与的激励作用将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步增强。
(二)督察效应的异质性
督察给公众参与带来的影响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督察的激励效应受到特定的国家-社会关系、官僚体系结构乃至个体政治心理的影响。作为对这一现象的验证,生态环境部在第一轮督察后又组织了“回头看”,旨在追究“地方在督察整改中存在的思想认识不到位,以及敷衍整改、表面整改、假装整改和‘一刀切’等情况”(
首先,对压力性体制的依赖。国家在常规治理遇到障碍时,常诉诸运动式治理的手段,以新的组织治理模式解决问题(
其次,公众所拥有的参与知识和能力的差异。即使受到了广泛的动员,也认同国家的监管和吸纳能力,公众的政治参与同样面临着硬性资源的约束,即政治知识和参与能力的差异。由于教育和职业等个体差异,知识和能力的差异在中国社会中广泛存在。
再次,公众诉求的自利性动机。正如奥尔森(
总之,督察虽然可以有效动员公众参与,但鉴于地方治理对压力性体制的依赖、公众在参与知识和能力存在差异和公众诉求出于自利动机,我们认为督察效应在时间、群体和议题上存在异质性。为检验异质性的来源,我们在此提出如下三个假设:
H2a: 在其他变量不变的情况下,督察结束后,其对公众参与的影响也随之消失。
H2b: 在其他变量不变的情况下,督察对城市居民环保参与的动员作用大于其对乡镇居民和农民的动员作用。
H2c: 在其他变量不变的情况下,督察对公众投诉的动员作用大于其对建议和问询的动员作用。
四、实证发现
随着督察工作逐步制度化和规范化,督察组在地方的活动形成了一个成熟的工作流程。在督察前,生态环境部和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对督察组开展动员培训和廉政提醒。进驻当日,督察组通过生态环境部门户网站,并协调被督察对象门户网站,将受理举报信箱向社会公开,接受社会监督(
公众意见在督察过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一方面,督察组出于吸纳民意,寻找督察问题线索的需求,主动向公众寻求信息。在河北的试点督察中,很多时候接听举报电话的是督察组副组长、环保部副部长翟青。在举报人反映自己电话被泄露后,督察组迅速将问题转交给河北省,要求进行严肃查处(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基于中央环保督察这一自然实验,探究了国家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两种信息收集方式间的关系。我们发现,中央督察可以通过宣传实现有效动员,且彰显了国家能力,以此激励公众积极向中央反馈地方环境情况。由于社会学习效应的存在,督察的动员效应随着督察深入开展而被逐步放大。此外,由于政治动员依赖于督察组在场带来的组织压力、公众内部的参与知识和能力存在差异和公众参与的自利动机,督察效应在时间、城乡和留言类型等维度上存在异质性。
本文的研究发现对理解国家治理的信息机制做出了一定贡献。国家收集信息存在不同的策略,包括自上而下的督察和自下而上的参与,本文探讨了这两种策略间的互动关系。在现实中,国家采取自上而下的督察,客观上动员了公众自下而上的参与,而国家最终获得的收益实际上大于督察本身耗费的成本:只要国家先行一步,公众可以发挥主动性,在国家收集信息的过程中积极参与。对公众参与的动员为督察赋予了更强有力的信息收集手段,协助督察组克服时间和空间上的局限,获取被督察对象不愿或不能提供的详尽情况。由于地方治理离不开对基层社会的管理、控制与渗透,中央政府与基层的直接接触相当于打开了地方治理的“黑箱”,有助于消减央地信息不对称的状况。虽然早有西方学者提出“参与性政策工具”,但在中国央地关系语境下的动员参与显然与西方语境下的参与并不完全一致。本文研究表明,自下而上的公众参与不仅有助于政社合作,还发挥着信息汲取作用。
另外,本研究同样与微观政治行为的研究形成对话。本文的实证结果表明,动员效应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间推移会逐步衰减;政治知识和参与能力实际影响了个体可调动资源,而个体的资源约束又给政策冲击的效应带来了异质性;对自身利益的关切驱动了动员效应的作用发挥,而出于利他动机的参与行为则难以被动员。这一结果提示,虽然路径依赖、资源动员和自利动机都是对政治行为的经典解释,但本文将其作为异质性前提,引入对动员效应的考察中,阐明了动员所带来激励的局限性。
本文也存在缺漏之处:首先,网络留言本身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衡量公众的参与情况,但是否存在“沉默的大多数”,尚需调查数据交叉验证;其次,环境问题的参与程度本身高于其他政策领域,本文结论的外部效度也需要进一步检验;最后,既然自上而下的督察可以影响自下而上的参与,那么参与是否可以反过来对督察行为产生影响,同样在未来值得探索。